【熹文乐见】再错的城市,都会被年轻的你给住对了
2019年6月25日 23:30“原来有些事只能在年轻时做,趁着有一腔热血,才能好好地去实现它。”
中文先驱专栏作家 杨熹文
我二十二岁的时候,正在申请去新西兰的签证,老家的冬天接近零下三十度,我穿两套毛裤,在冰天雪地里走。
办材料的地方分布在城市各处,一天最多去两个地方,那里有面色恐怖的女人,只比我大上三五岁,脾气却很老练,要靠我低三下四说话才盖章。
我一张薄脸皮磨不厚,每次涨红着脸办事,捏着几张材料出了大楼的门,才敢觉得委屈,眼泪流出来,零下三十度的风一吹,痒和疼是瞬间的,那两道红印半个月才消下去。
是班级里最先找到工作的人,通过了考核,马上毕业,要去老家旁边的城市教英文。那是一所以贩卖梦想闻名的教育机构,在我大二的暑假时有学长去那里代课,两个月赚了两万块。在十年前,这是一笔天文数字。
但我在电脑上反反复复地查着,276.8公里,2小时19分钟的火车,人和天气都是一样的,能靠什么馋住我?
我就是想出国,谁也拦不住我。
在大学里浑浑噩噩了四年,学生会和奖学金都和自己没有关系,勉强考了两个证书,拿一个刚够及格的成绩毕业,我保守地支出精力,仿佛省下全部力气,只为办成这件事。
我给单位的HR发了条短信:抱歉老师,我不去上班了,我要出国。
我的母亲成宿成宿睡不好,她对女儿每个月回来一次的设想落空了,安眠药比以往更快地消耗下去,我的父亲不说话,他是个玩笑话特别多的人,他的沉默对我有致命的伤害。
考了雅思,办妥了材料,一张贴着新西兰签证的护照在生日前被邮寄到学校。我在寝室书桌前,反复看着日期、国家,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技能可以在那里养活自己。但我无比确定,我会活下去,外面有成千上万的机会等着我,总比这无处施展精力的生活要好得多。
到底是太年轻,对自己是没有担心的。一个背包两个行李箱就上路了,我的背影在父母的脸上留下两道印。我转身在麦当劳买了汉堡,翻开攻略预习那些想去的地方。
坐大韩航空离开,偶遇高中同学,他在机场做地勤。我还记得高中一个晚自习前,他非常严肃地评论我,“你这件衣服很好看,哎,但脸我就不说了。”但那时他已是翩翩的青年,他说,“祝你一路顺利”,我羡慕他那身淡蓝色的衣服,问自己:也许要是做这一份可以拿着打折机票满世界飞的工作,我就会留在家乡吧?
就这样在异国住下来,日子和设想的有很大出入。
两张证书和两万块与我彻底没关系,打苦工成为我养活自己的新职业,全部人际关系被重新搭建,就连价值观也被刷新一遍遍,我不停搬家,壮胆子和不靠谱的房东吵架,一个人拉着行李箱在深夜里走,在那些墙角长出蘑菇的地下室里,我一个人吃饭睡觉,数钱,也数野心。
我在地图上搜索着:这里与家乡相距9000多公里,乘飞机需要15个小时,那张机票售价一万块人民币。我的母亲不能在火车站接到每个月回家一次的我了,我的父亲讲的笑话我也一个个错过了。
可是二十岁出头的我,生活里有贫穷,有饥饿,有羡慕,有孤独,有思念,但就是没有害怕。
我完成了去看看世界的梦想,哪怕只看到这一小块,我也知道,从前的生活,无论如何不能留住我了。
我回忆过去的时候,总会怀念,那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气,也许只属于年轻时代。
几年后,我去悉尼参加一个文化节。飞机落地的时候,天已经泛黑,这个城市同新西兰的任何一个大城市有着相似的热闹。我带着银行卡,包里揣着现金,预订了舒服的民宿,讲得通当地的语言,可我竟然觉得害怕。
除去参加活动的那一天,我仅在早上简短地出门,在手机上查好那些不太安全的区域,避开这些地方,每天乘同一条火车线,到熙熙攘攘的站点下车,买一杯咖啡,晒一阵阳光,走几步路,我像个怕迷失的孩子,每天重复相同的路,再趁天黑前,乘同一条地铁线回去。
有背包客同我搭讪,我怕到要死,有人对我露出微笑,我警惕地避开了。我长大了,对人性有了深深的怀疑,我不再相信有任何善意是我不需要付出代价的,我也失去了探索的欲望,我的民宿房东把一份悉尼旅行攻略交给我,我转而把它压在枕头底下,我正在和自己赌气,一份家乡菜漂洋过海到了这里,怎么外形和材质都变了?那是我在一家备受欢迎的中餐厅里点的外卖,我变得挑剔,吃几下就把它推到了一旁。
几个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变得格外认床,褪黑素吃下去也不管用,泡了舒缓心情的热茶,也只落得个淡淡的心理作用。
凌晨两点,我盯着天花板,想起我二十二岁时,可不是这样的。
我只有一张书桌当餐桌,把老干妈配剩饭都吃得津津有味,我在那些湿冷的出租屋里睡觉,大个头儿的蟑螂从墙壁缝隙爬进来,脚一滑落在我的脸上,我丢它下床,转身继续睡。
我多爱和人打交道,打工超市外面的乞丐我也要每天和他聊几句。我也是个热爱探险的姑娘,才不怕迷路,曾用脚步丈量一个城市,也曾徒步走十几公里,只为去一个诗人的故居瞧一瞧…
原来有些去闯的勇气和精力只能在年轻时有。我睡着了,梦里在想家。
那之后有过几次旅行,在新西兰住久了,就对别的城市有了向往,每当我在一个不错的地方落脚,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若是到这里生活也不错…”
但我的担忧也变得丰富:
我在这里能找到工作吗?
我会认识新的朋友吗?
我住的地方会不会有麻烦的邻居?
哪些街区是安全的?
…
我再也不是那个拼得起命,忍得住寂寞,吃得下剩饭,当自己是个英雄的姑娘了。
敢闯的勇气已经变淡,对舒适度的要求也越来越高,方才觉得,在对的时间遇到一个错的地方,比在错的时间遇到一个对的地方,要好得多。
也许世界上充满对的人和错的人,只要遇见的时间不对就是一场悲剧。但哪有错的地方呢,再错的城市,都会被年轻的你给住对了。那里的豺狼猛兽,你不害怕面对,那里的灯火霓虹,你想亲自去看看,你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建设生活,结交朋友,体验人生,改变自己也被命运改变,你那么勤劳,那么勇敢,那么上进,舍得拼上全部力气,就在你梦想正浓的时候。
我无数次想,如果二十二岁没有选择出国,现在的我会在什么样的地方?
我能吃苦,有上进心,也许留在家乡生活,日子也不会过得太糟糕。
可我会怀念那些已随年龄蒸发掉的勇气和热情,它们本应该用在我最想去外面看看的时候,却最终没有被派上用场,而我除了遗憾,无能为力。
就在几个月前,那年在机场做地勤的男生,突然联络上我,我们谈起我出国时那段偶遇。
他说,“与你告别时,看你坚定又宽厚的背影,我多羡慕你。”
他已经不再是翩翩的青年,朋友圈里一片奶粉尿布的场面。他做父亲了,我在国外生活七年,我们回忆了很多朋友,我们都不再年轻,我们得到,也失去了很多。
讲到过去时,我问他是否想得起高中一个晚自习前对我衣服和脸蛋的评价,附上一个“哈哈”的表情。
他用一连串的“哈哈”刷了屏,然后答,“记得。”又添上一句,“但是我是认真的。”
然而那个晚上,他的玩笑从此被另一番话取代,“原来有些事只能在年轻时做,趁着有一腔热血,才能好好地去实现它。”
我知道他这句话也是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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