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文乐见】手机坏的那两天，我过得很幸福
2019年6月4日 11:57
中文先驱专栏作家 杨熹文
你猜30岁是以什么方式迎接我的？
手机在一个早上毫无征兆地黑了屏，任我使出十八般武艺，也毫无怜悯地黑下去。
一时间我的脑子发涨。这个从来不关机的手机，关联着太多的工作信息，我求救地跑到电脑前，谁想到电脑也沉下脸，让我在一个宽大的黑屏上，看自己炸了毛的头发。
我像是掉落在另一维空间里，被现实抛到一个旧时代，邮箱里是否有工作，微信上有多少留言，民宿是否有人预定，微店的顾客在咨询什么……这次都无从知道。
我绝望地握着手机，手指头寂寞地要疯掉。那块热到要爆炸的电池，多像我把自己逼到太紧的生活。
过去三四年，我生活里的绝大部分篇章，都是和手机电脑捆绑在一起的。
早晨起床，边喝咖啡边处理微信留言。去跑步，听手机里的音乐或看电脑里的视频。写作时，在电脑前坐上三四个钟头不起，累了的时候，就抓起手机读零碎的新闻，晚上六点，手机各个app的提醒，不静音都能串起一场音乐会。
我有了一份太不健康的生活。手机24小时开机，一条信息就能改变我的作息，电脑常年放在眼前，我在车里路旁飞机上写。想想这几年实在没有过什么像样的生活，有半点空闲都会下意识摸来手机。确有许多次长长短短的旅行，但在那些青山绿水的地方，我一大早就抓起手机，举过头顶地摇。朋友看着我的蓬头垢面，“在这自拍呢？”我说：“不，我搜手机信号呢。”
我抓着一片网，在茫茫的互联网大海里打捞工作、阅读写作、结识朋友、安排别人的生活，也被别人安排生活。我并不后悔，还很情愿，毕竟二十几岁的自己，连睡半个小时的午觉，都觉得是浪费时间。
我把手机送去一家维修店。
一旦你急着需要某一样东西，这个城市的劣势就显现出来了。老板很新西兰地解释道，“这需要三四天的工作时间，不保证能修好的…哦，对了，我们明天休息…”
我从店铺走出来，变成了一个没有手机的人，像是裸体在走路，哪里都不舒服。
我走进一家拉面馆，要了一碗面，还不习惯没有手机在面前，眼睛寂寞，竟然数起了面条。这真是近来吃得最专心的一次饭，熬了几个钟头的猪骨汤的好滋味，被我一口一口尝出来，葱花的滋味，在舌尖跳跃着。
这半个钟头的安安稳稳，让我连一个个客人的面孔都记清了，我惊讶那些花花绿绿的格子，什么时候又变成了当下的潮流。
我决定暂时忘掉工作，去海边走一走。海浪那么陌生，让我都不敢相认了。我的手机里存下过许许多多的风景照， 但不证明我真的心安理得地享受过那片风光。在这个如明信片的城市住下四年，留下了许多“到此一游”的照片，夜深人静的时候翻来看，我去过那儿？我自己都记不得。
下午两点，在一块岩石上昏昏欲睡。这感觉真是好，钓鱼的人远远地站着，像一尊尊雕像，孩子们奔跑着，脚下扬起一阵沙土，冲浪的人在海里浮浮沉沉，老夫妇拉开房车的门，放稳两张折叠椅和两杯酒，静静看阳光从浓到淡的变化…
想起有朋友曾劝我，三十岁是个需要慢下来的年纪。
是这样的吗？失去了电子设备的一天，我有些明白了，每个人最应该关心的，不是照片上的自己，而是照片外的那个人——她是否挂着照片里的微笑，过着和朋友圈一样快乐的生活。
用男友手机拜托朋友照看工作，当下觉得内心卸下什么，轻松无比。
回到家，打开电视，听里面放着的情歌，歌词一句句走进心里去。收拾着食物柜子，把那里的泡面一一摆正，乱作一团的衣柜，仔细整理着，窗檐的灰尘，一下下掸去了…
炉灶上煲一锅汤，把这几年对自己欠下的关心，好好补一补。用真正的笔写字，笔触碰到纸张，嘶嘶的声响按摩着耳朵，陈年的好回忆又回来了，电视上播着喜欢的电影，停下笔认认真真看完它…
所有揣在心里的事，没有理由再拖延下去。所有亏欠自己的休息，终于有了弥补的机会。我不记得自己上一次享受这样悠闲的午后是什么时候，生活一下变成刚刚独居时的样子，那时手机还没有成为我的必备之物，我用一个下午读一本书，用一个晚上看电影或出门走路，用一个休息日整理出租屋…那虽是一些简单的事，却让我感受到脚踏实地的充实。
一旦有时间就抓起手机，我相信这是大多数人都有的习惯。我们用手机处理工作，交流感情，放松心情…把自己牢牢拴在电子设备上，不停抓取更多的信息，恨不得每一分钟都被填满。在焦虑和忙碌中，我们忘记了如何真正地生活，更失去了方向，误以为所有的奔跑都比停下更重要。
晚上倚在沙发上，翻着摘抄本，恰好读到邬君梅的一句话。她说：
“假如你去踏踏实实做人了，那么你才能有人的各种层次、各种侧面，人的酸甜苦辣。并不是演戏的时候，一个演员才能丰富自己；平常做人，吃饭睡觉读书，与人交往，生活本身就在丰富你、提高你。”
想起一位曾去过“冥想学校”的朋友，她在一处隐秘之地住下十天，这期间没有使用任何电子设备。她说过一句话，“电子设备令人迷失自我。你以为自己在抓住每一分钟成长，但那其实是最空虚的、迷茫的方式，你越依赖它，你便越远离真正的生活、真正的自己。”
这天晚上，男友接到维修店的电话，老板说，“如果你着急的话…”
我赶忙接过电话，打断他，“不急，不急。”
我三十岁的开端，其实还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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