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车站的聚会》：在这里，看见当代底层中国的侠与义
2019年12月4日 08:00
夜色笼罩下的南方城市，下着暴雨。一男一女在破旧的火车站见面了。他们素不相识，但又必须彼此信任。浓烈的黑暗中，一曲悲壮的逃亡挽歌已然响起。
2014年，执导《白日焰火》在柏林电影节摘得金熊奖后，导演刁亦男携《南方车站的聚会》再度归来，本片也是今年进入戛纳主竞赛单元的唯一一部中国电影。“鬼才”导演昆汀·塔伦蒂诺观影后更对本片赞不绝口：“这是一部非常漂亮的作者电影，我已经好多年没看过这样的电影了。”
本周五，《南方车站的聚会》将在新西兰和中国同步上映，影片到底讲述了一个怎样的中国社会，又如何描述了我们的共同命运？以下为导演刁亦男本人的采访实录：
问：本片呈现了两个平行世界：江湖，和警察的世界。您是怎么想到这个主意的？
刁亦男：我对中国二、三线城市非常熟悉，熟悉到以至于在想象的故事中都能听到回响。你提到了江湖。江湖恰恰存在于这类城市的边缘。对我来说，选择拍摄这样一个故事近乎本能。你也可以把它看作是一个浪漫的选择吧。浪漫，更深刻的浪漫，只能存在于江湖之中！伴随着这个江湖，还有空间的选择，这种空间其实是受到了角色和故事线的启发，等待着他们去探索。我认为这部电影里的空间是肮脏的，被污染的，也是反文明的。我把自己的黑暗面投了进去，试图寻找安慰。犯罪电影没有警察的话是没法成立的，没有江湖也不行。这部电影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我让警察穿上了普通的衣服，让他们看起来就像是江湖的一部分，而不是穿着警察制服，这种制服往往和干净、文明以及僵硬的威权形象联系在一起。你觉得他们是属于两个世界，但对我来说，他们其实是在一个世界里，平行且交织，彼此依存，难以分离。
柏林影帝廖凡（中）这次依旧饰演了一名警察
问：黑色电影可能是大家对这部电影的第一印象（有一个浪漫的英雄，还有一个蛇蝎美人）。但这两个元素是存在一定变化的：偷车贼遵循了中国武侠片里的男性传统，比如楚原电影里安静、喜欢独处的男主角；而陪泳女则代表了《侠女》（胡金铨作品）中的侠与义。
刁亦男：你说的可能是对的。不过我在写剧本的时候并没有刻意把他们加以区分。我认为西方的黑色电影，以及中国武侠电影对浪漫的追求是可以共存的。二者之间的区别在于，武侠电影更注重诗意和美学；黑色电影则着眼于命运（或者认命）、黑暗（夜晚和社会的腐败），以及欲望。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南方车站的聚会》）里的角色反映的是人性的复杂和黑暗面。英雄也有缺点和恐惧。侠和义的出现并没有事先计划，而是随着剧情的发展，在遭遇中突然出现的，然后电影中的角色就立即被卷入了情感和欲望的旋风之中。
问：您是怎么样确定要在电影中放进倒叙片段的？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刁亦男：我脑海中闪过的这部电影的第一个场景就是，一个农村的小火车站，天晚了下着雨。我对这个景象甚至到了痴迷的程度。无论故事怎么发展，我必须要在电影开头使用这个图像。我没得选。因此不可避免地，我得用倒叙。倒叙本身就是一种方法和语言。它创造了一种孤绝感，就像在布莱希特戏剧中，为了提醒观众不要和剧中人物在感情上完全融合为一，剧中的观点或情节应该是在观众的意识范围内进行，旁白经常会介入故事的流动。我认为这种手法和风格的追求有关。我喜欢简单甚至老式的影像。我希望让这些影像和电影中的其他元素结合，以此创造一个非常和谐的共同体。你可以看到挣扎的痕迹，或者你也可以称之为能量。影片中试图打动人的部分也有艺术存在；这种艺术是非常微妙，是会引发人的思考的。
问：您对夜景似乎有种超乎寻常的喜爱；您本人也被称作“夜的诗人”。在《白日焰火》，以及之前的电影中，您大部分的故事都发生在晚上，而黑夜也承载着电影中的现实。您是怎么看待“夜晚”的，是一个代表着神秘和死亡的概念么？您是如何揭示“夜晚”的诗意和美丽的？
刁亦男：逃亡需要夜色的掩护。在黑暗之中，电影中的人物会在一个相对开放的空间，从视觉上来说会有更多选择。就像你说的，“夜晚”会让人联想到神秘感，也和死亡有关。有的物件出现在黑暗中，就像是无形的火花。夜色给镜头添上了一层额外的滤镜。黑夜就像是黑白照片一样优雅且简单。与此同时，强烈的颜色，光与影，还有空旷的道路形成了一种梦境般的氛围，悬浮在黑暗的沼泽之上。“夜晚”同时给我的意识加了一层滤镜，让我能够完全沉浸在潜意识里，去冒险。总而言之，在人工光源之下，那个世界有时候呈现出来一种超现实的感觉。人们像动物一样四下逃窜，在梦与现实的边缘游走。还有黑夜的寂静。一束光线，几乎可以在这种寂静之中发出声音。我热爱光和黑暗创造出的阴影。用摄影机记录下这一切我是不会厌倦的。
问：拍摄夜景您有什么思考，又有什么要求吗？您对音效又有怎么样的期待？
刁亦男：我把现实生活中的所有声音都视作自然的乐章。我请音响工程师在周围环境里寻找节奏和音乐。比如说，火车车轮在轨道上撞击创造出来的鼓点；像搅拌机似的，金属叮叮当当的振动声。人类在夜间发出的声音经过处理，类似于动物的哭声，或介于两者之间的声音。 当然，也有人类内心的声音，从真实到夸张再到抽象，揭示了角色的特定心理。
本片中的陪泳女刘爱爱由桂纶镁饰演
问：为什么选择武汉作为故事背景？当您在搜寻位置的时候，有多少是根据剧本中的描述来决定的？实际的场景以及现实生活里的人又是怎么影响电影的拍摄的？
刁亦男：电影故事线要求的地点，是有一个大湖的城市边缘。电影还有很多时间很长的水上戏份。武汉又叫“百湖之城”，当地有很多湖。武汉还是一个体量很大的城市。码头本身是一个工业化和城市发展的混合体，可以呈现出非常丰富的视觉效果。在摄影师董劲松的帮助下，我挺快就确定了拍摄地点。不过我并不打算呈现出一个具有社会现实意义的时间和空间场景，也不打算表现出武汉今天的现实图景。对我来说，这个故事发生在中国南方的某一个城市，是一个非常抽象的空间选择。我们以200公里为半径在武汉搜寻，希望能够选出最合适的地点。武汉之前，我们还去过广东，也考虑过宁夏的银川。但因为“湖”的存在，只能放弃。试想一下，如果我们最终选择了广东或者宁夏，那么我们的演员就要立即换成粤语或者西北方言。但这个（语言）其实是早就已经决定了的：我想拍的电影，要有水上场景，更重要的是，要有水和女人。我觉得这可能和我很多年前看过的一些黑白照片有关。这些照片中，有一名女性坐在船头，水面有微微的涟漪。她看着镜头，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陪泳女的形象其实就是这么自然而然地出现的。很多年前我去广西北海的时候遇见过陪泳女。随后我发现这种隐藏在暗处的职业，在东南沿海城市，还有长江沿岸都有出现。这个元素在剧本写作的很早期就已经确定了。也许中国的变化速度太快了。半年前决定的拍摄地点，在拍摄前一夜可能就突然消失了。还有城中村的拆除。因为害怕冲突升级，我们被禁止进入城中村拍摄，只能修改剧本。从我的经验来看，这不一定就是一件坏事。调整过的计划往往被初始版本要好。这是因为那时故事已经和真实环境形成了协同。
（编者注：《南方车站的聚会》拍摄时，在湖边有一个景，结果卫星发现后，被当做违章建筑然后被投诉了。）
问：泽农在躲藏过程中有一些非常魔幻的场景，这些场景都是怎么创造出来的？比如说，在动物园里，或者游乐园里唱着《美丽的梭罗河》的“花瓶女孩”。
刁亦男：这些景象并不是凭空出现的。在1980年代，我住在西安。当时有一个著名的囚犯在死刑前越狱了。当时全市的警察都出动找人，但还是没找到。两年之后他再次被抓，终于揭示越狱之后发生了什么。从监狱逃出来之后，他藏在了大象园里，和大象同吃同睡了半个月。每天，他都从象园里观察游客，几乎也变成了一头大象。我非常喜欢这个具有现代意味的故事。这个故事完全可以被转化为一部电影、小说，或者戏剧。我简直迫不及待把它用在了这部电影里。
问：您是如何定义中国电影传统对这部电影的影响的，以及这部电影又是从哪个角度推动了传统？您又希望观众能以怎样一种心境，让自己沉浸在影片中呢？
刁亦男：如果说武侠类型片是中国电影传统中的重要组成部分，那么我肯定是受到了这种传统的影响。这种影响其实也包括京剧里对空间和场景的象征性转换。我现在已经不注重大环境下的剧情了。我只对行为建构出来的空间感兴趣，即便这里面是有冲突的。同时我希望这部电影是现代的，非心理的：影片依靠行为/移动来进行概念的呈现。人类是其本身所有行动的结合体。我在这部电影中运用了不同的风格，和我对现实的理解是一致的。
问：影片中，“秩序”的维护者（警察）主要依靠全面的控制；但黑社会为了钱，其实充满了各种不同形式的背叛。中国社会的未来在哪儿，又是怎么样的？您是持悲观态度吗？
刁亦男：你描述的两个极端其实出现在每一个社会当中，只不过形式或者程度有所差别。我认为，两位主演试图克服某些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对背叛的恐惧。他们冒着生命危险，试图拿回属于人类的尊严；他们用侠义对抗耻辱。这种崇高的精神存在于中国古典哲学和传统文学之中；这是对道德和伦理的追求。我欣赏这种精神，希望能够通过电影的形式表现出来。中国社会遭受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悲剧。今天，现代化的进程，发展的压力，让我们忘记致敬传统精神，而此时此刻我们需要在精神生活中发扬这种传统，比任何时候都多。在如今的全球化世界，危险和希望在每一个角落并存。但有一件事是毋庸置疑的——每一个社会总有悲哀。没有任何一个系统能够摆脱痛苦和对死亡的恐惧。我对于未来的态度是复杂但乐观的。你的问题让我想起了《黑狱亡魂》（The Third Man）中的场景——Harry Lime（Orson Welles饰）说：“……在波吉亚人统治下的意大利，三十年来，他们有过战争、恐怖、谋杀和流血事件，但产生了米开朗基罗、达芬奇，还有文艺复兴。在瑞士，他们有着兄弟之爱，他们拥有五百年的民主与和平——他们产出了什么？ 布谷鸟钟。”
12月6日，《南方车站的聚会》将正式在新西兰各大院线上映。
奥克兰：
Event St Lukes
Event Queen Street
Hoyts Wairau Park
Hoyts Botany Downs
Academy Cinemas, Auckland CBD
基督城：
惠灵顿:
汉密尔顿：
Hoyts Met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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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Ange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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