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温】别用母爱与孩子较量，小心满盘皆输
2018年8月14日 12:16
中文先驱专栏作家 狮子温
导语：每个生命，来到世间都是有其使命的。您的使命，首先是做好你自己。母亲，只不过是你众多头衔中的一个而已，它只是上天给你一个绝佳机会让你去体验世界、观察生命和自我成长的，而不是让你用所谓“母爱的权力”去驱策另一个生命完成你自己无法完成的目标，做你构筑自我梦境的一个工具。
母亲节那天，读书群里有师兄转日本著名演员北野武的文章《我用尽一生与母亲较量，最终满盘皆输》。初看很感人，一个单身母亲，为了孩子走上光明大道，不惜一切代价几十年如一日地和儿子的不良习惯做斗争：怕孩子耗费精力在业余爱好上，就严禁孩子打棒球，甚至把儿子偷埋的棒球手套换成英语参考书；为了孩子不好好学英语练大字，自己辛苦去学英语然后噼里啪啦用英语羞辱孩子的不求上进；孩子受不了控制离家出走，她默默跟踪儿子到出租房偷偷交够半年房租，却数年不肯见一面“不成器”的颓废儿子；儿子功成名就希望回家打电话问候母亲，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发财了以后每月要给我几十万日元抚养费”，弄得北野武心寒齿冷，除了打钱再也不肯和母亲多沟通一句； 为孩子操了一辈子心的母亲临终之时，留下一个破存折，里面是一千多万日元—原来北野武给的抚养费，老太太一个子儿都没动，全部完完整整存下来，防止儿子挥霍无度，生活无依。
北野武，这个全日本最出名的演员，在文章最后写道：
“车窗外的灯光模糊了，这场最后的较量，我明明该有九分九的胜算，却在最终回合翻盘。
“满盘皆输。”
看完这篇母亲节讴歌母爱的应景文章，说实话，我心里是很不舒服的，当时就回复了转帖人下面的话：
“挺感人的。可是不理解很多亚洲父母为什么一定要控制孩子，然后留一个终身遗憾给孩子，这种爱，虽然深沉，可是让人不舒服的。养育孩子难道不是为了孩子的笑和快乐么？为什么要让孩子内疚和后悔呢？我父母就是那种一生节衣缩食供孩子读书上学，然后用尽心机让孩子按自己设计的道路“正确”地行走，可是他们忽视了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是要有自己的意志和力量的。较之“正确”，快乐更重要。除了北野武的妈，我们见多太多太多依赖性自尊的家长把同样的评价桎梏一代代套到后代的身上，用道德扼杀自由。无条件的爱和无条件的自尊，在亚洲人身上竟是那样难得。”
说完这些，还是心里不爽，忍不住补上一句：“我在想如果母亲节写类似这种文章会不会被我娘砍？”，转帖人第一时间阻拦：“会”，于是，这篇原本应该在昨天母亲节出现的逆反文章，今天您才看到—没办法，得照顾我家母上大人的情绪，母亲节还是甜言蜜语混过去吧！
可是，混的过去的是时间，混不过去的是心情。一篇文章要不要写我都没法压抑自己的心，一个孩子活生生的成长，又怎能被粗暴践踏和无情规范呢？
“我是为你好”这句话，毁了多少孩子活泼泼的梦想和热腾腾的希望！像北野武那样不惜与母亲决裂一生孤独也要追求梦想的坚韧勇者毕竟是凤毛麟角，所以他们才能最终脱颖而出，实现梦想—因为单从勇敢、坚持和耐得住寂寞三件事情，他们就超出世上90%的凡人许多，所以，他们可以拿着亮闪闪的勋章去晃否认他们的父母双眼，然后搏一个世人唏嘘的“满盘皆输”。
还有多少如你我一般的凡人，一辈子走着父母要我们走的正确道路，却始终忐忑鹿撞地珍藏着那个心中挚爱：月明星稀，午夜梦回的时候，我们会偷偷拿出藏了多年的梦想看一看，如画皮般地沾着心头血给那个残梦补补妆，然后长叹一声，把真心掩埋到谁都看不见的地方，戴上早已习惯了的面具，继续妆容精致地厮杀前行。
是的，这就是我多年来的写照。几乎所有和我接触的人都会说我居然没想过去当作家实在浪费天分。他们哪里知道我小时候岂止是梦想当作家啊，我直接瞄准的就是司马迁啊！
可惜在那个“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年代，文学历史诗词歌赋都是不务正业的东西，爱我的父母，是一定要为误入歧途的少女指定一条光辉大道的。于是，我桌面上摆着数学物理的习题集奋笔疾书，桌面下却偷偷在瞄金庸大仲马。直到初二，爹妈发现我的两块床板之间塞满了各种小说，大怒之下拿皮鞭狠狠抽了我一顿。于是我开始“幡然醒悟”“奋发图强”，不看小说不写诗，老老实实把习题集做了一本又一本，一口气做到了清华自动化系，我的爹娘终于松了口气：这孩子没走邪路。
上到大三，学校新增人文学科，允许报名转系，深爱文字的我又开始蠢蠢欲动，父母再次苦口婆心：“学文没有前途，好容易进了最好大学排名前三的工科王牌系，为什么要自毁前程？”看着病入膏肓的父亲焦虑的脸，我乖乖点了点头，继续在毫无兴趣的专业混了下去。
其实毕业后再也没碰任何自动化相关的东西，虽然当年学的正反馈负反馈早已还给老师，但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投理从文，就在IT行业晃荡着，实在手痒的时候，会写些小文字解渴，却不敢让老娘知道，因为她会苦口婆心地教育我：“浪费时间在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事情上干啥？有空干干家务管管娃啊！”
她也没什么不对，毕竟当娘的是希望孩子少经风险多挣钱的，搞IT也确实能让我衣食无忧：毕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行代码比一行诗不知道值钱多少倍呢。可是，我不快乐啊，几十年如一日地干一个自己并不Enjoy的行业（虽然我很Enjoy那个公司，但并不真爱那个行业），然后偷偷摸摸跟养小三似的用各种笔名写些短文到处乱发，那感觉，其实颇有不甘的：老娘又不是没才华没实力，凭啥写俩字都得躲着藏着不敢见人啊？每次看着那些跳跃的文字，明明有大婆的才貌却不幸沦为小三的命运， 我自己都替它们叫屈好不好？
但是如果我不想活成北野武那样充满遗憾的成功人生，我就只好虚与委蛇地在梦想和亲情间痛苦徘徊。这时候，我就会好羡慕那些对孩子不管不问的父母，他们的心好大啊，真好！
幸好前两年到了新西兰，天高皇帝远，我自己爱咋活咋活，爱写啥写啥，兴趣一下子见了光，生活也顿时不一样。开心不开心都可以提起笔来写几行，歌以咏志也好，词以载忧也罢，总之，文学一事，就像是照进单调贫乏现实生活的一束阳光，虽然没有为我挣来衣食，但它注入到我生活中一种向往，让我会时时忘记现实的种种艰辛。“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那一霎那，我会迎着阳光，挽起长发，由衷感叹：生命，她华丽而美好。
我不知道中国还有多少人像我以前那样，因为承载了过多来自父母的期望和艰辛而不忍叛逆，循规蹈矩过着父母希望的生活而暗生怨尤。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正确道路”上渐渐忘却自己少年时的梦想和内心里的渴望。我只知道很多年来，午夜梦回的时候，我是心有不甘的。现在虽然自己爽了，但又隔三差五会冒出来一些歉疚：一把岁数了，还让老娘操心，貌似有违孝道啊？
看出来中国式孝道的悖论没有？听父母的，自己性灵不爽；不听父母的，自己良心不安。尤其是对于我这种家境多蹇，成长不易的贫家孩子而言，不走常规路所要面对来自外部的亲情责难尚在其次，来自内心的道德鞭挞其实更加难熬：你清清楚楚知道父母的期望是什么，也明明白白懂得如果努力你可以达成他们一生的渴盼，可你为了自己的内心欢笑，背道而驰，假装无视他们曾经的付出和现在的失落，这种矛盾，得何其强大的内心去承载！
那么，为什么不换种思路？做父母的，在爱你们孩子的时候，请忘记自己的渴盼和执着，只是简简单单、毫无条件地去爱这个生命？他是大树也爱，他是小草也爱，他是鸿鹄也爱，他是燕雀也爱。甚至，在他就是只想做泥潭里的癞蛤蟆时，你也可以和他交流一下如何娶个白天鹅嘛！
而一个由自我意志主导的自由生命，他其实学不坏的，最多只是与众不同的特别而已。我们的父母，担心太多，总以为自己可以掌控这个掌控那个，其实一条活泼泼的生命，除了命运和他自己，原不该被任何其他力量掌控的。那些试图掌握孩子命运的父母们，其实如北野武的母亲一样，自己生命本身是干涸的，而一个没有真正自我的生命，才会千方百计地想着通过握住什么，掌控什么来显示自己也是有力量的。没有内在风骨的人，往往需要外在形象来维持她的存在。而这份外在形象，除了钱权，就是所谓的“她造出来”的孩子了。
我讴歌母爱，但我受不了挟母爱要求孩子做这做那的家长们。每个生命，来到世间都是有其使命的。您的使命，首先是做好你自己。母亲，只不过是你众多头衔中的一个而已，它只是上天给你一个绝佳机会让你去体验世界、观察生命和自我成长的，而不是让你用所谓“母爱的权力”去驱策另一个生命完成你自己无法完成的目标，做你构筑自我梦境的一个工具。
希望未来，母亲节不要再有北野武关于母爱的忏悔。一个好的母亲，应该做的，是千方百计帮助孩子保持他脸上和内心的欢笑，而不是驱策孩子去夺取成功路上的一个个金杯。请别拿孩子对你的爱与信任去和那个小生命较量，你不开心，他亦不开心。最后只能是：
满盘皆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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